他是一个特别粗心的人，自小耳濡目染母亲对他这样的评价，我们兄妹几个自然认为他就是那个五大三粗没有温存的男人了。
他经常给家里买回来的果蔬是袋子上面非常鲜嫩下面好多坏透了，因为经常这样没少受母亲的责备。我们也常常嫌弃他买东西总是不经挑拣。
家里的地该收割或者耕种了鲜见他的身影，因此母亲不得不像个男人一样在庄稼地里忙活个春夏秋冬。也正因此母亲成了村里被人称赞为勤快又能干的女人，而他则成为常被母亲数落的人。我们回想也是，因为他居然都不知道家里有多少地，家里和邻居的地界在哪里。
有一年的收割季节,大片大片的麦子晒在打谷场上，收割庄稼的季节也是天气多变的季节。母亲晒出麦子，因外公家有事情临时去了外公家，母亲临走前叮嘱他好好看着打谷场上的麦子，同时也警告我不要再去给他买啤酒。我们两个很是会意的一笑，一口答应母亲，并催促她快走。
天气很好，太阳很大，完全看不出有风雨要来。打谷场外面的大树上夏蝉在聒噪地叫个不停，也许是缺少些冰爽的东西来压压心底的烦躁。
他甩出一百块钱：“去，下山买两瓶冰镇啤酒！”
我看着他甩出的一百块，用我六岁独有的早知世事的幽怨眼神望着他好一会儿后，才慢慢悠悠地朝着山口走去。后面传来他粗矿的语气及回音：“余下的钱给你买些零食和冰淇淋。我瞬间像撒欢的小牛犊蹦跳着跑下了山。”
他喝了一瓶半啤酒，留下的半瓶给我喝了。
突然变天了。闪电雷鸣，乌云浓密。他才记起大谷场上的麦子，慢悠悠起场的时候母亲回来了，看着未被起的大半场麦子就开始边干活边吼起他来。那时六岁的我，自然不在母亲的指责范围之内。但也毕竟是第一次见母亲发这么大的火，便晃悠着身子要去帮他，结果刚站起来就从打谷场旁边的水渠滚下去了。我似乎喝醉了。母亲看着我红彤彤的脸再看着啤酒瓶就知道我肯定是被他灌醉了。如是，我继续涨红着脸斜躺在干燥的水渠里，看着他边干活边被母亲斥责。那时很好奇，那一刻他居然没有争辩，之前几乎每次都是他在大吼母亲与我们兄妹。
我们的生活总是这样，他的生活也是这样。他就是农村粗壮的大汉子一个，也偶尔混迹在那个时候的城市人圈子。
他从不理会母亲的责备，只是忙在他的世界里。他有一间书房，经常惹得小县城的达官贵人来家里小坐探访。每每此时，母亲眼中满满是对他的赞许与爱慕。他身体宽胖，啤酒肚明显，满脸的络腮胡子，走路慢慢悠悠，说话却招他那个圈子的人喜欢。
他常对我们兄妹大吼大叫，责备我们没按照他的意思做事，他却似乎从来不做事，常躺在家门口大树底下的摇椅上，喝着浓茶，抽着不符年龄的老烟锅或者香港老电影里黑老大拿的大烟锅，却总是指挥着哥哥们去他指定的地方谋生活，神奇的是哥哥按照他的指示真的可以赚到家用。
他很严肃，至少是对我们兄妹一直如此。然而小时候的我却时常趴在门缝看见他同他的朋友们笑脸盈盈地侃侃而谈。他的书房其实都算不上什么正经书房，只是一口老窑洞。但是里面很精致，摆着他喜欢的一切物件，那里面全是他在别处讨要来的收藏品：字画，古董，工艺品。他的朋友们来看上的留一些钱，或者一些人也不是为了看什么字画，直接奔小书房而来是为认识一些人。直到现在我也很佩服那个时候他的资源圈子还是很不错的。至少在我们那个小镇。
时间总是很快，我以为他会一直是我眼前的那个粗汉子。那年我初三，他出车祸了，来来往往探病的人很多，再后来他病好了，只是查出来有轻微的糖尿病。
他喜欢大口大口吃肉和喝啤酒。我高三了，他开始水肿。我告诉他我不想读大学。他是个三大五粗却说话犀利的人，却说：怕什么！我的病至少可以陪你大学毕业。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眼圈泛红。
那年夏天，他送我去外地上大学。我到了学校忙完报名手续等一切杂事，告诉他可以赶上学校最后一趟班车回家了,把他送上车就头也不回的走进寝室大楼。
后来回家，母亲问他送我去学校我有没有哭。我笑了，告诉母亲：我都这么大人了，才不会哭。母亲告诉我：你回头那一瞬，他哭了，他说你一个人就要在外地生活了，又说：妮子就是老天爷生的，就该一个人去那边读书。我听到这些心里酸酸的。
再后来，他成了那个说话不作数的人。我大三，他却走了。从我进大学，他也在各大医院陆陆续续进进出出住了三年医院。是的，他没有等到我大四，没有等到我拿着毕业证的那一天。
母亲说住院的三年他脾气越来越小了。这让我想起来坐在大树下大声吼叫的那个粗汉子。
他走了，母亲说其实他年轻的时候也温柔过，譬如给母亲买了村里女人中第一块蝴蝶牌的手表。我也在想，他其实真的温柔过，给我细心保存整理了我从小学到高中的所有课本，练习册，毕业证，毕业照，奖状，奖品。
那个粗汉子就是我的父亲，在我眼中父亲一直似乎是个不懂温存的粗汉子，是可以一直看着我、陪伴着我和母亲的人，也一直是我们的大树。悄无声息地，走了，没有等着我撒一个娇。没有听见我给朋友骄傲地说我爸就像阿来《尘埃落定》里的那个傻瓜土司，其实聪明着呢。
作者简介
师小哈，原名师春莉，1989年出生的理科生，对文字敏感，热爱文字，陕西省散文协会会员。曾长期供稿于《豳风》。代表作：中篇小说《小镇女孩》，散文《豳州小城》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