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将至,茵茵却不太敢接家里打来的电话,她怕家人问:“你几时回家?”这是旷日持久的噩梦,白天晚上,从没醒过。
噩梦从去年十一假期开始。
那天一点儿预兆也没有,她赖床到下午还躺着玩手机,听见外面人声嘈杂,应该是亲戚走动,她也懒得应酬。爸开了她的门:“别睡了,有活安排给你。你堂哥家买的媳妇,家家轮流出人看着呢,你正好在家,今天你就去值一个下午吧。”
买……媳妇?……看着?
茵茵脑子轰了一下,地震、海啸、整幢房子滑坡、厨房里的煤气罐惊天动地大爆炸,都没有这一刻来得可怕。
——比茵茵想得好:不是拐来的。
中国的故事向来是要上溯三代的:二爷爷去得早,六伯从小吃不饱,身量就一直没长起来。分家时又吃了亏,标准的矮穷丑,好大年纪才娶上媳妇,是个丧偶的寡妇,生堂哥的时候六妈都四十过了。可能因为是高龄妈妈的孩子,堂哥从小就笨,从小学起就复读,勉强读到初中就去打工。没文化没技能,始终只能做粗工,家里又穷,所以一直说不上媳妇。
这些年,农村开始流行娶越南媳妇,六伯六妈动了心。
茵茵爸是家族里第一个能干人,当过兵,做过小学老师,后来又搞装修,几十年下来,脱胎换骨成了县城里有头有脸的人。村里的穷亲戚们几乎是天天登门:从借钱、找工作到夫妻闹矛盾,都得他拿主意。新社会没有族长这概念了,茵茵爸就是族长。给堂哥娶越南媳妇的事儿,六伯六妈找的第一个人也就是茵茵爸。
茵茵爸开始有点儿吃不准,意意思思不太愿意,后来架不住“你六妈哭的那个样子”。只是叮嘱一定要走正规渠道,要拿结婚证,还给六伯六妈和堂哥办了签证,让他们亲自去越南挑人,前后大概花了十来万。——茵茵疑心,这钱得有一半是爸出的。
新媳妇接回来,茵茵爸一看就不喜欢:“黄头发!”不是大家想象中老实巴交、怯生生的农村小姑娘。茵茵爸是老江湖,立刻就让人把新媳妇手机收了,基本不让出门,家族里的娘儿们轮流守着点儿:“买条狗还得拴着呢,没养熟的人,不如条狗。”
茵茵都听傻了。
说句实话:爸是茵茵心目中半神一样的存在。第一当然是他突破自己出身的能力与成绩;第二是他的开明。爸只有茵茵两姐妹,不知多少人劝爸再生一个,县城里计生很随便,上户口跟玩儿似的,但爸只是摇头。茵茵大学毕业后,漂在北京,过着相对标新立异的生活。周围多有闲言碎语,爸一瞪眼:“我自己闺女,我知道!”为这句话,茵茵不知道多感激他。茵茵剩到三十未嫁,妈都急了,只有爸气定神闲:“你玩儿吧,玩到想嫁才嫁。”茵茵半真半假逗她:“那要一直嫁不掉呢?”爸说:“我们农村老话有一句老女归宗。你嫁不掉正好,我死了给我捧盆。”
此刻茵茵弱弱地说:“买卖婚姻犯法……”
“怎么是买卖婚姻呢?是聘礼。你将来结婚,我告诉你——哪怕将来双倍返还——男家也不能不下聘。”
“可是她不自愿……”
“怎么会不自愿!是见过面的,你堂哥和她看对了眼才接回来的。一样是花钱,干嘛不找心甘情愿的,还非得强买强卖呀。”
茵茵急了:“自愿还用得着看吗?”
“这话说的,先自愿后来反悔的没有吗?你六伯全家都是老实人,她要跑了,他们人财两空的。那种穷地方的人,就像中国前几十年,没什么道德的。”爸黑人顺带自黑,茵茵竟然无话应对。
最后茵茵说:“我生理期,肚子疼……”
第二天六妈亲自来了,说:新媳妇在家闷得慌,你是姐姐,没事儿陪她聊聊。正好你是大地方的,还能教她普通话……
茵茵的表现事后自己想起来都惭愧,像初试云雨情的袭人,“忸怩了半日”,道德洁癖还是扛不住好奇心,去了。
让她没想到的是:新媳妇长得还挺胖的。还以为是过来这一段长胖的,六妈说:“我们农村人,喜欢长得好一点儿的。”越南竟然也有胖姑娘,看来对它的刻板印象要刷新了。
六妈张罗着让胖姑娘喊“姐”,茵茵心想:应该她是嫂子我是妹妹呀。再一看胖姑娘,有没有二十都不好说,叫她个阿姨都能勉强对付。
打过招呼一时无话,茵茵搭讪着问:“过来还习惯?”
胖姑娘似通非通地点点头,也不知道听懂了没。
六妈去厨房,胖姑娘就往床上一歪,掏出部手机,开始打“宝石传奇”。六妈拿茶过来,解释:“老机子,没装卡,就给她玩游戏。”
胖姑娘不抬头,茵茵无事可做,也摸出手机来刷微信微博,房里就听见游戏的刺耳声浪。这就像最典型的中式聚会,彼此不交一言,人手一部手机,茵茵突然生了恶搞的心,不如发一条微信:“今天我奉命看守越南新娘!”——还是没敢。
就去了那么一个下午,但茵茵许久无法释然。像有一片乌云,从此默默跟在她身后,是她摆脱不掉的黑暗小尾巴。
她没法准确地说:爸与六伯的行为合不合法,合不合道德。
跨国新娘是个普遍的事儿,中国曾经输出过大量的邮购新娘,到现在,茵茵自己还有许多朋友利用国际征婚网站在寻找下半生。娶越南新娘更不一定就是坑蒙拐骗,韩国职业九段徐奉洙,人称“孤独胜负师”,就在51岁那年通过中介迎娶了22岁的越南新娘。十来年过去,至少没听说他离婚的消息。
而胖姑娘那没心没肺、若无其事的样子,又实在看不出苦情来。她好像能跟任何人走,去任何地方,只要能让她歪在床上玩手机就行。
只是茵茵无法不自问:如果,这是一个被拐来的妇女,她会怎么做?她被自己吓到了:爸不会做,也不会容忍这种事发生。但另一个声音反复出现:但如果发生了呢?只是如果。
也许她不会去看守——她不会让双手污满永远洗不净的血,但她会去告发吗?让自己的父兄坐牢?她真会把一个陌生外来女子的悲喜置于亲人之上?她可能会苦苦劝说家人,若劝说无效……是不是,她会假装什么也不知道,连发一条微信的勇气也没有,成为沉默的共犯之一?
她想起一位她敬重的大姐。大姐五十出头,单身,绝口不提感情生活。但一次酒后,大姐喝高了,在桌上趴了很久,突然抬起头来,眼神直勾勾地说:“我恨某某地方的人。”
1978年,大姐考上大学,被同班一个来自“某某地方”的农村男生热烈追求。家长反对只激起大姐为爱情而战的决心,老师态度含糊的劝说只让大姐轻蔑。毕业那一年,大姐跟着男生回了他的老家,穷、脏、破,她都不在乎,她看到的是:村里每个人对她都那么热情,争相拿最新的被子给她盖,大清早家家煮了鸡蛋送过来,一桌上能放几十碗。她被这淳朴的村民深深打动了。
他们很快结婚,住在大姐父母的宿舍里。大姐怀孕后,男人从老家找了个妇女来照顾她。没几天,父母的同事找上家来,说了一个惊天消息:那妇女告诉他们,她是男人的老婆,家里还有个十几岁的儿子。
他结过婚——也可以说没结过,因为没拿过证;他没离婚——都没结过,从何离起?大姐打掉孩子离婚,离开伤心地,从此不相信爱情,并且——永远痛恨那些“某某地方”,尤其是那些“淳朴的村民”。
“他们没有一个告诉我真话!一个都没有!”
茵茵同情大姐,但现在她得问自己:如果她当时在村里,她会说吗?农村家家都是连枝带蔓的亲戚,看着他上大学成皇粮,又娶到了城里小姐,高兴还来不及,跑去拆穿?老派一点儿可能会想:三妻四妾是常事,王宝钏不也和代战公主同堂拉手呢;或者索性不想是非:他们的事他们自己管,她是谁呀,都不认识,跟她我说得着吗?也说不定自欺欺人地抓住这道德上的灰色地带:其实他不能算已婚男人,因为没有结婚证……要自我蒙哄,容易得很。
这故事还有断断续续的尾声,几个月后,一次茵茵跟家人通电话,爸得意非凡地告诉她:附近几个村二三十个越南新娘,都跑了,除了堂哥家这个和另外一个。那一家也是用爸的路线,对新娘严防死守,看得牢牢的。
正是一个大风的晚上,在开足暖气、一室皆春的室内,听到窗外的北风呼啸,茵茵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茵茵快一年没回过家了,过年去韩国,五一去厦门,十一去哪里呢?她还没想好,就收到了妈电话,聊着聊着,妈突然说:“对了,越南媳妇生娃了,你六伯六妈高兴坏了。”
“那,还用看着吗?”
“娃就是妈的拴马索,妈的笼头,她还能跑哪儿去?再说你六伯六妈都实心人,对她好咧,饭都不叫她做,地都不用她扫,说就家里这点儿活不用她沾手,现在你没看到她,胖的……得你两个。”
心宽才能体胖吧,胖姑娘长成幸福甜蜜的小妇人,是所有人的福分。茵茵松了一口气。
但突然间,她发现,自己还是不想回家。她终于明白,她不愿面对的,不是胖姑娘,也不是爸,而是那个怯懦的、是非混乱的、谈不上善良也谈不上有道德勇气的自己。
而她真的不知道要对谁说: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