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显的“不彻底性”,在我看来是70后这代人,与前面的60后和后面的80后最大的区别。因为我们是被拦腰打断的一代人,经历过一场残酷的成人礼。那种感觉就好像你满怀热情去做一件好事,结果迎头一瓢冷水泼下来,让你必须停下来反思,现实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
其实这种反思来得早了些。就现在的社会状况而言,可能一个人如果没有什么背景,大学毕业后便谈不上有什么选择。机缘巧合从事了某种职业,就是为养家糊口而奋斗。可能到35岁以后,谋生的压力不那么大了,才谈得上反思生活的价值:这种活法是不是你想要的,是不是和你最初的梦想一致?
我和我的同龄人们,在面对冷冰冰的社会时,最初大家都很抗拒,后来发现这个东西你抗拒不了,它比你的理想强大得多。我本科毕业那年开始有企业去北大招聘,第一次出现人山人海的景象。你猜是去哪家公司?宝洁。北大毕业生们蜂拥着把简历投向一家“卖洗发水的公司”,这在20世纪80年代是不可想像的。以前大家最尊重的是意见领袖,是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到20世纪90年代完全变了,能赚钱的才是英雄。我当时还在想,宝洁这种地方有什么可去的,去那儿就是为了挣钱,这种人生有价值吗?
可很多人已经不这么想了。20世纪90年代初毕业的大学生择业面很窄,几乎所有的国家机关都不招人,只能去企业。我印象深刻的是,读研以后,有个去宝洁的同学回来跟我们吃饭,说你们这些还念书的家伙臭拽什么啊,我一条万宝路拍出来,就能把你们的理想彻底拍碎。
同学之间都很熟,说话毫无顾忌,其实他说的没错。整个社会的运行逻辑已经变了。我们在学校里,会写诗的男生最受欢迎,等到走出校门,都要重新适应这个社会。我记得当时还有个电影叫《混在北京》,张国立演的,讲在北京奋斗的知识分子的生活状态。很清贫,但是仍然在坚持。在社会面前显得很脆弱的一群人,就像张国立演的那个忠厚的中年知识分子,他很看不惯人情淡薄。片子里有个情节是张国立在街上斥责一个流氓,结果被流氓按在地上,一拳一拳往脸上打。摄影机镜头就在张国立脸的位置,对着流氓的拳头拍,我们好几个同学一块儿去看的这个电影,大家都觉得,这个拳头是打在自己脸上的。
“不彻底”就是你很难再全身心投入去做什么事,总觉得这事可能中途会被打断。大部分人都妥协了,妥协也有很多种情况:有的是还坚持自己的想法,但前提是先把生活过好,用现实主义包裹理想主义;还有的人妥协,就是彻底妥协,觉得理想都是扯淡,只有去当庞大机器里的一颗螺丝钉才有前途。我们稍微宏观点看,从1978年改革到现在三十多年,其实是中国社会彻底世俗化的过程,而且非常急速。比我们年长的50后和60后,他们经历过“文革”,他们的青年时代是另外一种形式的张扬,遭受的冲击可能比我们还要大。但是人在青年时代的成人礼很重要,对他们来说,不论经历怎样,集体主义的价值观和个人的宏伟理想是已经形成的,而我们没有,我们是不彻底的理想主义。
70后夹在中间很难受
先要挣钱,再来实现理想—我们这代人投身商海,最初都是用这样的理由说服自己。后来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挣脱体制的束缚,想要在企业里获得自由,挣钱的欲望倒不那么强烈了。现在这些70后基本已经衣食无忧,虽然不能说功成名就,但大部分已经是各个行业的中坚力量。
要说挣到钱以后,还会想起当年改变世界的理想吗?有一小部分人会。我有个朋友是律师,他毕业之后就跑到贵州、广西一带做律师,挣钱很多,生活很有品位,应该说这样的人通常不会对社会有什么不满情绪,连他自己都觉得,已经彻底忘了年轻时代的梦。
但是有一天,他跟朋友在外边打麻将,一帮人打到无聊的时候,他闲着没事就上网乱看,偶然看到了余世存写的一篇文章,大概是写底层民众的无助状况。他突然就愤怒了,一下子觉得,隐藏在自己心里的什么东西被点着了。他就又跑到北京来,开始做维权的工作。
像他这样的人,挣到钱之后会想要去帮助其他人,在我认识的同龄人里算是少数派。大部分人已经习惯了商业社会的游戏规则,做职业经理人就尽量职业化,把事情做好,虽然打心眼里并不喜欢自己的工作。他们已经默认,人生就是这样,生活的意义可能在别的什么地方。有些人可能一边在做商业的事情,一边跑去世界各地旅游,到处寻找,或者最后就有了宗教信仰。你可以说他们很分裂,即便追逐理想,他们也不太可能完全放弃手里现有的一切,那样的话他的生命会变得很轻,不能承受之轻。
但是70后也还没有成为阻碍社会进步的保守力量,50后和60后还在掌控整个社会的资源调配。可能商业领域会好一点,但在学术界,70后受到的挤压非常明显,他们需要更大的舞台但一直没有获得,紧接着80后就出来了,更年轻能干的一代人,把70后夹在中间很难受。
无论在房地产这样的传统行业,还是互联网之类的新兴产业,真正在做事情的还是70后,但他们不能制定规则,不能分配资源,也就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改变世界。他们是中国承上启下的一代,不仅接受现实,还在寻求新秩序的建立,这样的人越多,社会可能越会稳定地进步,大家都能和谐共存。
相对而言,50后和60后老想着“我打下江山,就该我制定规则。”打江山的时候就是野蛮生长,无所不用其极,制定规则也是只要自己活下去,想方设法干掉别人。这种竞争状态,在市场秩序还没有健全的时代,确实促成了经济的飞速增长,但很多问题会慢慢显现出来。
比方说,很多企业家都试图和政府官员走得近一些,不然你随便去政府部门办点什么事,一个小科长就可能刁难你。这是市场中的灰色地带,有权力寻租的空间,很多人做企业都默认这样一种潜规则,通过贿赂也好,人情关系也好,利用体制来做一些事情。那么50后和60后的人,很容易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服自己:大家都是朋友,要讲义气,今天你帮我,明天我帮你,这很正常。但是70后往往会纠结:坚持原则的话,企业可能就做不下去;妥协的话,内心又不能原谅自己。我那些做企业的朋友见面都有很多牢骚,确实不喜欢这种市场环境,但该送礼还是会去送。随着年纪渐大,我们多少会认同父辈的一些观念,发现很多人情世故自有其道理和价值,但我们不大会被说服,这种代际差别还是挺明显的。
我个人经历中有好几次这样的事,大家本来志同道合,准备一起做事,50后和60后提供资源,让70后来操盘执行。结果总是捏合不到一块儿,后来都分道扬镳了。具体的原因很多,但我分析根本的还是观念问题。比如对于财富的认识,可能50后和60后的人会很复杂,一面说大家一起创业,谁都不要计较钱的问题;另一面到必要的时候,他可以把所有的钱都拿走,下手很黑。对于70后来讲就没法接受,我们希望彼此的利益事先就讲清楚。当然一起创业总会有情感的因素在里头,最后因为钱财闹崩,分手分得很难看。
最近我关注一个新闻,就是张伟平和张艺谋掰了,有报道说他俩合作就连合同都不签,完全凭交情办事,最后分手可能也跟钱有关。张艺谋是1950年的,张伟平是1958年,对他俩来说可能就觉得签合同这事有点生分了,兄弟之间谈钱多伤感情啊。但是按照商业规则,这样的合作是不牢靠的,空口无凭。本来只是钱的事儿,搞到最后感情也伤了,事情也做败了。
占有财富并不快乐
70后现在大概在四十岁左右,所谓“中年危机”在这代人身上可能尤为深刻。你会觉得从事的职业不符合内心的理想,但又不愿意另起炉灶去创业,这里不是成功困难与否的问题,而是你很难说服自己相信“新的事业更有意义”。
如果说创业的环境,现在比起20世纪90年代中期可能差了很多。那时候市场规则不够完善,竞争也没有这么激烈,最重要的是垄断没有这么严重。在商品经济发展初期,都是民营资本上去探路,国有资本还在观望,现在观望结束了,也就意味着机会大大减少。中国式商业规则的建立是漫长的过程,以一代又一代人的牺牲为代价,人与人的平等观念和对契约精神的遵守,就是这样慢慢形成的。虽然现在大家看到国企很强势,政府更不用说,但我那些“下海”的同学们,倒是很少有想走回体制内“围城”里去的,因为渴望自由,没有人后悔当年的抉择。
放眼国外,这一代人在做什么呢?我们知道有些老外很潇洒,可能他喜欢中国的长城,就跑到北京来住上两年,天天到城墙上趴着。他们的后顾之忧没有我们这么多,很让人羡慕。可是在欧美国家的主流社会里,这样的人其实也不太多,你看好莱坞的电影里头,美国人每天发愁的事也很多,好像明天就要世界末日一样。在商业秩序健全的社会里,可能放弃工作和家庭爬两年长城没什么问题,但你要是一辈子这样生活,某个时刻也会遭遇危机,也会怀疑自己。
有些企业家完成资本积累以后,选择去做慈善事业,这当然很好,问题在于他们内心的驱动力是什么?你看比尔?盖茨、洛克菲勒这些人,其实都是很冷酷的商人,但他们做了很多慈善,我相信他们是发自内心地认为,做慈善是和做生意同样伟大、有成就感的事业。这跟他们的宗教观念和法律制度都有关系,他们并不把占有财富当成快乐。但中国企业家恐怕情况要复杂得多,在中国有钱不仅意味着更多责任,还多多少少让人联想到罪恶,中国的“仇富”心理是有深远传统的。我们常说现在的中国和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美国差不多,混乱无序,遍地是金钱,到处都有商业奇迹发生,但还是缺少阳刚之气,缺少一种把金钱袒露在阳光下的信心。
所以你说70后要怎样才能不纠结?我想“不纠结”的物种大概是不存在的,这与年龄和职业关系不大,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纠结。等到一代人退出历史舞台,他们的纠结随风而去,新一代人又会有新的纠结。无论如何,商业本身有其运转规律,世界总会越来越好—如果大家都能坐下来好好谈谈的话。